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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進廠到入殮：一個拼多多員工的“消失”

作者 | 趙云合

來源 | 電商之家（ID：iechome）

2019年8月1日，實習生譚某林踏入了拼多多的大門，對未來滿懷希望；

2022年1月9日，正式工譚某林從27樓的家中一躍而下，不幸自殺身亡。

譚某林，用527天向所有人演示了，

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從世界上消失的。

消失的時間

入職后的譚某林（以下簡稱“小譚”），最先察覺到的是時間的消失。

小譚所在的，是“多多錢包”工作組，做后端程序研發(fā)的工作。

而拼多多所有的技術(shù)人員，都有一個共同的任務：值班。

什么是值班？為什么要值班？這要從拼多多一次震驚全網(wǎng)的事故說起。

2019年1月20日，拼多多APP出現(xiàn)一個嚴重的BUG：所有用戶都可以領取100元的無門檻優(yōu)惠券，且總數(shù)沒有上限。

一時間無數(shù)人涌入拼多多“薅羊毛”，幾個小時就造成了數(shù)千萬元的損失，拼多多高層勃然大怒，下令嚴肅整改。

按照一般人的認知，系統(tǒng)出了問題肯定是從系統(tǒng)里解決，修復BUG，重構(gòu)代碼。

但拼多多卻不按常理出牌，他們采用一種預警軟件監(jiān)控平臺的數(shù)據(jù)，一旦出現(xiàn)異常就會發(fā)出警報，這時就需要有技術(shù)人員迅速處理問題。

沒錯，小譚他們的值班內(nèi)容就是這個，本質(zhì)上和發(fā)電站盯鍋爐的電工沒有區(qū)別，單調(diào)乏味，卻又必不可少。

如果值班人員沒有及時處理警報，警報就會升級，致電主管；如果主管仍然沒有反應，則直接呼叫拼多多的老板黃崢。

這個值班分為兩部分，早班是7點到19點，晚班是19點到次日7點，早班可以早下班，晚班則有1.5倍的工資作為補償。

小譚原本是個作息非常規(guī)律的人，大學期間從來都是11點熄燈睡覺，沒有熬夜的習慣，因此值晚班對他來說十分痛苦，從沒睡過一個好覺。

除了平時的休息時間，小譚的正常雙休也消失了。

普通公司的雙休，是一周休息兩天，而拼多多的雙休，是一個月休息兩天。

當朋友問他連上13天班能不能頂?shù)米r，他無奈地說：“這樣需求還做不完。

”

自打轉(zhuǎn)正的那天起，小譚就失去了一個正常人擁有的休息時間。

消失的自由

在時間之后，緊接著消失的是自由。

當然，工作的時候不能干與工作無關(guān)的事是正常要求，不算對自由的剝奪。

這里要說的，是工作以外的自由。

比如吃飯的自由。

拼多多提供一日三餐，但有嚴格的時間限制。

9點30早餐，12點午餐，18點晚餐，餐品放在取餐室內(nèi)，到店了才能拿，早一秒鐘都不行。

舉個例子，每天中午11點50多分，取餐室門口就會排起長龍，有專門的工作人員掐表，直到11:59:59都不讓進去，然后下一秒就像開閘放水一樣，人群涌入室內(nèi)，風卷殘云般拿走菜品。

不僅取餐的員工有時間限制，送餐的工作人員亦然。

為了不超過規(guī)定時間，盡快完成任務，他們往往在11點30分左右就把飯菜準備好了，但受制于規(guī)定必須放置半小時卡時間，等員工吃到都涼了。

可能有人會問，為什么不去公司外面吃呢？因為按照拼多多的企業(yè)文化，出去吃飯是不“本分”的行為，畢竟這表示公司的飯不好吃，所以大部分人只能選擇在公司內(nèi)就餐。

對于如此嚴格的就餐限制，小譚感覺像是回到了軍訓的時候，教官一聲令下才敢開飯。

又比如言論的自由。

起初拼多多的言論氛圍還是比較寬松的，用的是企業(yè)QQ，有一個上?？偛康拇笕?，99%的人都在群里，日常閑聊和吐槽。

此外同事之間還有各種小群，比如約飯群、球類運動群等。

但似乎不希望員工討論工作以外的事情，解散了QQ大群以及所有微信小群，甚至一部分微信部門群。

即使是幾個熟人之間私下建的群，一旦被HR發(fā)現(xiàn)也會勒令解散。

到后來，拼多多推出了內(nèi)部聊天軟件knock，能多人討論的地方就更少了。

你可能難以相信，拼多多內(nèi)部發(fā)生的事情內(nèi)部是沒有任何公告的，員工獲取公告的渠道是相互打聽，去脈脈社區(qū)里閑逛，被稱之為出口轉(zhuǎn)內(nèi)銷。

在這種環(huán)境下，小譚一天下來可能都不會說超過十句話，心里有什么委屈，只能回家后用自己的網(wǎng)絡跟朋友吐槽。

他知道在公開渠道妄議公司的是非是很危險的，此前就有員工因在脈脈發(fā)帖質(zhì)疑空氣質(zhì)量被公司開除。

最后發(fā)展為，除了工作和錢相關(guān)的話一概不說，“自閉”到底。

消失的尊嚴

自由的消失還不是最可怕的，到后面連作為人的尊嚴都沒有了。

眾所周知，國內(nèi)每個互聯(lián)網(wǎng)大廠都有一個花名，比如華為是“菊廠”，騰訊是“鵝廠”，網(wǎng)易是“豬廠”，那么你知道拼多多的花名是什么嗎？

流傳度最廣的說法，是“屎廠”。

之所以有這么難聽的名字，是因為在拼多多上海長寧總部上廁所太困難了，一層樓有800人，坑位只有8個，經(jīng)常要排半天隊，不得不去別的樓層甚至是周圍的商場廁所解決內(nèi)急。

但即使是這樣，廁所坑位還是不夠用，因為拼多多男性員工多，女性員工少，總不能讓大老爺們兒去女廁所解決吧？而員工向拼多多的HR反映后，得到的解決措施卻是：在隔間的門上貼一張“希望大家快點”標語。

2022年8月，拼多多發(fā)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：有一名員工因為實在太急，竟然在小便池里拉屎！消息傳開后，網(wǎng)友們一片震驚，但拼多多內(nèi)部并不意外。

不知道那位選擇在眾目睽睽之下拉屎的員工內(nèi)心經(jīng)歷了怎樣的煎熬，但可以肯定的是，為了留在這里工作，他已經(jīng)可以連尊嚴都不要了。

比起尷尬的如廁問題，小譚更難以忍受拼多多對員工的不尊重。

比如，拼多多員工可以說是沒有隱私的。

每個月的績效都會公開，像中學考試放榜一樣，發(fā)到每個員工的郵箱里。

另外，當拼多多的HR懷疑員工發(fā)表對公司不利的言論時，會強制翻查員工的手機，無視員工的隱私權(quán)。

對于自尊心強的人來說，羞辱比擊打的殺傷力更大，當心靈的最后一道防線攻破時，一切都無法挽回了。

消失的肉體

時間、自由、尊嚴都消失后，剩下的就只有肉體了。

2022年1月8日早上8點，小譚向主管請了個假，沒有說明原因，直接坐飛機飛往長沙老家，并當晚買了返程的機票。

第二天中午12點半，小譚的父母在廚房做飯，忽然身后傳來一聲巨響，回過頭只看到空蕩蕩的窗臺。

當他們飛奔過去俯瞰地面時，才意識到兒子永遠離開了他們。

（圖文無關(guān)）

沒有人知道小譚什么時候產(chǎn)生了自殺的念頭，也沒人知道他為什么要死在父母面前，是為了看他們最后一眼嗎？這些都不重要了，除了他的親人和少數(shù)幾個朋友，沒有人在乎。

甚至鮮有人意識到，他的死并非一瞬間完成的事，而是經(jīng)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。

或許他早就死了，只是在落地的那一刻才被世界埋葬。

小譚跳樓當天傍晚，拼多多發(fā)布了一份官方通告，以分數(shù)的形式，提到了小譚的工作：

“公司系統(tǒng)顯示，譚某林績效平均分80分左右（100分制）。

”

顯然，小譚的死并沒有給公司太多的觸動。

因為他們知道，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被人們遺忘，像一滴血掉進大海一樣，被稀釋得無影無蹤。

我不知道能為小譚做些什么，只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記得他。

只要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記得他的存在，他就不會真正消失。